为什么这里的商品会那么便宜?为什么美国工业文明初期,在欧洲历史上没有出现过像义乌小商品这样的大型专业市场?为什么一场前所未有的专业市场热潮会偏偏出现在二十世纪末的中国?而在中国,最大最著名的专业市场又会出现在义乌?
这是美国芝加哥大学历史系,中国史博士马紫梅(中国名)在15年前撰文惊奇提出的五个“WHY”。
15年过去了。义乌以更惊人的速度发展。这15年,中国GDP年均增长速度在9%以上,浙江省在13%以上,义乌市则达到24%;这15年,义乌市小商品交易额每年都位居全国10大专业市场榜首。到2005年,义乌全市实现生产总值300.1亿元,人均生产总值超过5400美元,城市综合竞争力跃居浙江省县级市首位。
缺乏自然资源,缺乏工业基础,缺乏外资推动,缺乏优惠政策,一个内陆小县,竟能创造出如此惊人的奇迹!义乌确实太令人不可思议了。
回顾义乌市场25年的发展史,市场领先,首先是思想领先。在义乌市场发展中,有三次勇气非凡的壮举,使义乌在共和国商业史上,出现了最早允许农民离土经营,让农民变成了居民,让老乡变成了老板,让自然人变成了法人,让农村集市变成了商业城市。在近年的实践中,这里又最早让外商变成了内商,让客人变成了主人,让区域化市场变成了国际化市场。
偶然乎?必然乎?
第一个壮举:敢为天下先,让农民进城经商
1982年初春的一天,乍暖还寒。
42岁的无业妇女冯爱倩又被罚了。她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抓了罚、罚了抓的经商生活,闯进县委大院,站在了新上任的义乌县委书记面前。
“你就是新来的谢高华书记吗?”冯爱倩劈头盖脸崩出的第一句话是:“我们做点小买卖,养家糊口,政府为什么赶我们?”
“在街上摆摊,政策不允许!”县委书记说。冯爱倩急了:“我没工作,没田种,不摆摊吃什么!”
这场一个县委书记与一个普通农妇关于市场的争论,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这一个下午,又是多少个日夜,冯爱倩急切的眼神,在谢高华眼前闪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的隆隆春雷,在谢高华耳边回响。
当谢高华把“应不应开放集市贸易市场?”、“允不允许农民进城经商”这两个议题摆到县委领导班子会议上,放到全县党员干部面前时,一场激烈的争论爆发了。
一种观点:这闸门开不得。一旦允许农民进城经商,意味着资本主义尾巴不仅割不了、割不完,而且会泛滥成灾。
另一种观点:允许农民进城经商有啥不好?以义乌的自然条件,正是因为养不活农民,农民才会在几百年前就挑起货郎担“鸡毛换糖”。
另一种观点建议:虽然十一届三中全会已强调农民除农业外还可以经营农副产品加工业和商业,但毕竟要正视现实,既然政策还没有具体明确,那还是不要去冒风险。即使真想干,也只能悄悄地干。
这真是一个敏感但在义乌又是无法回避的问题。在这场激烈的思想争论中,县委通过调查摸底,获得的结果是:50%以上的人认为应该让农民进城经商;40%的人认为问题不大,可以试着办;只有5%的人坚决反对。
“这就是民意!”农民出身的谢高华在县机关大会上掷地有声地说:过去我在义乌邻县衢县也干过“割资本主义尾巴”的事,结果事与愿违,既影响了当地生产发展,也让百姓怨声载道。我们义乌人“鸡毛换糖”的传统是逼出来的,靠辛劳赚回一点利,怎么可以说成搞“资本主义”?怎么能当“资本主义尾巴”割?!
谢高华越说越激动:干工作要实事求是。党中央已发出改革开放的号召。我们要为义乌人鸡毛换糖正名。从此以后不但不批、不抓、不割,还要大力提倡。就是撤我的职,我也要支持农民进城光明正大的干……
1982年8月25日,义乌市场史上具有历史意义的日子。在充分调研的基础上,义乌县委、县政府毅然发出一号《通告》:“允许农民进城经商”、“允许城市市场开放”等“四个允许”。
从此,义乌小商品市场就在这片黄土地上诞生,这一壮举使几十万本来就善于经营,敢干事又肯吃苦,长期被束缚在黄土地上的义乌农民,一下子解脱了身上的枷锁,欢天喜地涌进城,甩开膀子大干起来……
第二个壮举:敢于顶住压力,让市场主体竞相迸发
然而,展现在进城农民面前的远非是坦途。
面对汹涌进城的农民,国营、集体商业的干部职工却大呼其苦,指责县里这一放,把整个义乌搞烂了。县里收到的告状信多达两大麻袋。城内几家国营商业单位的职工甚至来堵县委大门,要求县委撤回“一号《通告》”。
县委的回答则是:如不改变自己的经营思路和服务水平,堂堂国有、集体单位被进城的农民小商小贩冲垮挤掉,那是活该!
但问题远非那么简单。
闻名中外的“金华火腿”真正发源地在义乌。放手让农民搞经营和市场后,义乌一些农民重操传统工艺,办了家“田心火腿厂”。消息传出,省、地、县食品公司愤怒地找到县委坚决要求关闭农民火腿厂。理由:金华火腿过去几十年一直由国营食品公司独家经营,农民无权经营。
义乌县回答:金华火腿是金华人民创造的,不是食品公司创造的!
食品公司又放话:你们放纵农民破坏国家政策!若不纠正,我们要告到省里,告到中央!
义乌县委毫不妥协:要告随你们的便,我们绝对不会下令关农民的火腿厂。
围绕农民进城引起的激烈交锋一直延续到1984年。对自己的前任谢高华的勇气和胆略充满敬意的新任县委书记郑尚金同样态度明确地说:不管阻力有多大,风险有多高,让农民进城的大门我们不但要继续开,而且要越开越大。
当党的十二届三中全会作出发展社会主义商品经济决定时,义乌县委立即又捕捉到发展机遇,于1984年10月果断提出“兴商建县”的发展战略,把市场摆在义乌经济发展的龙头地位,把商贸业作为义乌的主导产业,大力发展小商品市场。
一个更大的浪潮涌起,更多的农民涌进城来,义乌市场发展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1988年,义乌第三产业比重达39.2%,三次产业结构首次呈“三、二、一”顺序。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依然曲折。20世纪80年代末那场姓“社”姓“资”的争论在义乌引发了一场震荡。
让农民进城冲击国有、集体企业到底对不对?义乌办小商品市场到底对不对,还要不要办?已经结束的争论骤然又起,一种因伤感、痛苦、迷茫,甚至惊恐的情绪,迅速在义乌市场经商者中蔓延开来。反正已赚了点钱了,不干了,回乡下造房子去!昔日的农民们涌进银行提存款,一天把银行数千万元现金全部提光……
银行告急!
市场更告急!其时,义乌第三代市场刚刚开张,第四代市场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建。现实中往往有许多事可以等有了决议再做。但庞大的市场一天不经营就会影响几万、几十万经营者的利益,几天不经营就可能使义乌几年苦心经营造就出的市场一下子垮掉。
怎么办?
在这每走一步都要冒风险,都要有胆略的关键时刻,新一届义乌市委、市政府领导班子认为在发展过程中出现一些问题,这是新旧体制利益调整必然会发生的冲撞。政府的任务应该是积极地解决、克服,而不是消极对待。义乌市委作出决策:仍坚定不移地肯定个体经济是社会主义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仍毫不动摇地鼓励和引导非公有制经济发展;仍要抓住机遇,珍惜保持先发优势。市委、市政府的意见通过媒体昭告经营者;发动机关干部深入市场耐心细致地解释、宣传;请中央电视台摄制反映义乌市场的专题片播放……
1992年,邓小平南方讲话,义乌市场发展迎来了一个新的春天。这场由姓“社”姓“资”引起的大讨论、大交锋过后,义乌的市场不但没有萧条,摊位反而从1982年的750个发展到1992年的13910个。这一年,义乌向国家上缴的财政收入中,个体私营企业税收达50.5%。
香一年,臭一年,香香臭臭又一年;风一年,雨一年,风风雨雨又一年。义乌在争论中发展,在争论中前进。
今天的义乌有许多全国第一:商品批发量第一,市场集聚规模第一,外向覆盖面积第一,这些第一背后,有一个最重要的第一起着关键作用,这就是市场主体数量第一。全义乌共有市场主体7万个,占全省的1/30,在全省的经济强市(县)中排名第一。义乌的市场正是靠这些市场主体支撑起来的。
历史是如此的无情。面对国内曾红极一时,如今已悄然无声,或萎缩、或倒闭、或消失的多个小商品市场,试想,如果义乌没有第二个壮举:排除干扰,顶住各方压力,让市场主体壮大;如果义乌历届市委在实施第二个壮举过程中,对私营经济地位理解不够,政策宣传不够,成绩肯定不够,作用估计不够,推动力度不够,那么,义乌绝对不会有今天这“华夏第一市”的壮观景象!
第三个壮举:敢于迎接挑战,让外商合法融入
敢于迎接挑战,让外商合法进入义乌,这是义乌人思想解放的第三个壮举。允许外商合法进入一个县级市,这在浙江省乃至全国都是开先河的。
目前,有8000多名来自世界各国的民间商务代表常住义乌,国外有650家企业在义乌设立代表处,世界各地在义乌开设的银行账户有8200多个。
在义乌,到处可见不同肤色的外商穿梭往来,或忙着采购商品,或打着手势与摊主讨价还价;大街上,英文、阿拉伯文、朝鲜文各式外文招牌夺人眼目,西式餐厅、阿拉伯清真饭店、正宗韩国烧烤星罗棋布。义乌,这个不沿边,不靠海,没有国内外知名风景区的浙中小城镇,如今竟成为中国国际氛围最浓的一个县级市。
一年一度的“中国义乌小商品博览会”创办于1995年,2002年经国务院批准改为“中国义乌国际小商品博览会”,当年参会外商就达5668人;2003年10212人,2004年12312人,2005年,达到14653人。
外商向义乌蜂拥而来，义乌已成为国际物流中心，大型集装箱排成一列列长队，每天以2000只标准集装箱的数量，让成千上万的小商品从义乌源源不断地流向世界212个国家和地区。义乌市场的外向度已达55%以上。
令外人想不到的是：当初让不让外商进来，在义乌也曾有过一场激烈的争论。
有人认为义乌市场上众多的外商存在是不符合WTO规则的。
曾有人担心，让外商进来，按经济规律、市场规律、国际标准办事，义乌还没有准备好。
也有人担心义乌是个县级市，在国际化中存在涉外管理“政府失效”现象。如果让一些不法国际商贩或别有用心之人进来，会不会影响、搞乱、搞臭甚至搞垮义乌市场？
但是，在这场争论中，义乌人最终达成共识：义乌要想最终避免像沙漠中消失的内陆河，就一定要顺应世界经济全球化和中国经济国际化的历史潮流，要最大限度地利用国际市场，一定要以开放的姿态，诚挚的态度，坚定的自信，允许、欢迎外商进入义乌。义乌人清醒看到国内批发市场层出不穷，连锁集团和大型商场不断扩张，内销市场被蚕食，但经济全球化的潮流却愈发强劲，义乌必须像当初抓住计划经济转型时的机遇一样，面向世界，抢得生机吸引国际高端客户，才能占领全球日用消费品市场的制高点。
思维是超前的，胆略是过人的，决策是科学的。义乌在实施允许外商进入的战略决策时，细心完善、顺应趋势、分步到位、谨慎扎实。
第一步，于2004年开始，放开外商在义乌设立商贸有限责任公司；
第二步，对外商的非商贸企业进行直接转型；
第三步，扩大了商贸型有限责任公司的范围；
第四步，规范企业常驻代表机构；
第五步，为已在内地的外资企业设立从事商贸业的分支机构；
第六步，按照CEPA协议，开放对港澳居民在义乌从业工商户的登记。
为建立一个适应国际经济通行规则的涉外管理和服务体系，义乌市以开放的姿态狠抓政府职能的转变，着力建设服务型政府。在外侨办设立外事服务中心，在外经贸局设立涉外服务中心。义乌市还积极向上级有关部门争取相关权限，努力争取设立与国际化城市相适应的管理机构。商务部、外交部分别下派干部到义乌挂职，帮助义乌发展，规范商务的外事工作。公安部授权义乌成立出入境管理局，义乌因此成为目前全国唯一可以直接受理、审批、制作、签发外国人签证和居留许可的县级城市。经最高法院授权，义乌法院成为全国统一可以管辖一审涉外民商案件的基层试点法院。在国家质检总局的支持下，义乌检验检疫局享受地市级局管理权限。在国家工商总局的安排下，经国家海关总署批准，2002年建立了海关义乌办事处，2005年监管量近30万个标箱，占金华海关监管量的90%，杭州关区的40%，义乌成为全国最大的内陆港，被列入浙江省三个“大通关”建设重点。
开放的义乌，使得每一位到义乌的外商惊呼“发现义乌”，称义乌是一座“财富金矿”。他们纷纷飞越重洋，赶赴义乌投资、采购。
得民心者得天下，顺时势者赢先机。三次争论，三次思想的解放，三次敢为天下先的壮举，使义乌成为“世界超市”。
美国谷物交易所的小麦价格、纽约商品交易所的原油价格……今天，全球大宗商品的市场基准价格基本上取决于发达国家的价格形成机制，这种机制被形象地称为“全球价格俱乐部”。
再过几个月，这个“全球价格俱乐部”将加入一个来自发展中国家的新伙伴——由商务部、义乌市政府等联合编制的“义乌·中国小商品指数”，这将是一个影响世界小商品批发、库存、物流、人气，特别是市场价格形成机制的中国指数。
义乌人是务实的，更是冷静的。衡量市场主体有三个标准：一是数量要多，足够的市场主体代表一个地方生产力解放的程度；二是市场主体结构要宽，外向度的市场代表了一个地方国际化、开放的程度；三是市场主体的素质要高，文明诚信的市场主体，代表了一个地方发展能量持续释放的程度。
金华市委副书记、义乌市委书记楼国华说：通过20多年奋斗，义乌的“商业繁荣”，基本上达到了市场主体前两个标准，但在国际化目标条件下创造出“商业文明”还任重道远。
6月初，记者在义乌采访期间，义乌全市上下正在开展新时期“义乌精神”大讨论活动，意在进一步解放思想，要让所有义乌人懂得只有“商业文明”才能繁荣持久，只有“商业文明”才能保持领先；只有“商业文明”才能融入国际。这是现实的要求，也是将来的要求，是自身的要求，也是发展的要求，巩固的要求。
楼国华说：义乌有第一流的商业设施，第一流的交易程序，第一流的信用展示平台，第一流的质量控制系统，第一流的市场监管模式，第一流的经营主体队伍，他坚信通过这一次大讨论，思想大解放，义乌一定会有创造“商业文明”的新壮举！
记者:严红枫叶辉
刊于2006年6月19日《光明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