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义乌为起点,180多万种商品被出口到219个国家和地区,只差5个就能覆盖全球；从出租司机、商人到公务员,在义乌,“转型”是常被人们挂在嘴边的词
“我们华商现在在外面是最有底气的,不管是在西班牙还是在别的国家,不知道怎么解释,但我有信心……国家现在一直在说‘一带一路’,我们这样的商人也算整个‘一带一路’里的小分子吧”
车子一路80迈地跑,中途停下接了个拼车的俄罗斯姑娘。“开出租的几乎都是外地人,义乌人不干这个,要么做生意要么租房,千万富翁毛毛雨。”出租司机小马随意指点着车窗外的行人,“这个俄罗斯的,那是阿拉伯的,韩国人也不少。这边就是老外多,我们都看惯了,这两年少多了,生意没前几年好做,都说要转型。”
住进义乌国际商贸城周边随便一家一晚不到两百块钱的普通宾馆,你可以很快感受到这座小城的特殊气质。
从进门起,碰到的头十个人里只有3个同胞,其中两位是前台服务员。不大的酒店大堂显示屏上飘着各种语言,从英语日语到西班牙语。等电梯时,旁边墙上贴着“此刻打盹,你将做梦；此刻学习,你将圆梦”“现在流的口水将成为明天的泪水”一类的标语,早餐厅一块绿色小黑板放在醒目位置,上面用粉笔密密麻麻地写满激励语,比如“只有不断找寻机会的人,才会及时把握机会”,“一个人最大的破产是绝望,最大的资产是希望”……
这里是中国最开放、与世界最亲密的城市之一,拥有全球最大的小商品批发市场。每年有近50万人次的外商前来采购,以义乌为起点,180多万种商品被出口到219个国家和地区,只差5个就能覆盖全球。
澳大利亚经济学家贝哲民曾在数年前的著作《新丝绸之路:阿拉伯世界如何重新发现中国》中探讨过中国与中东地区贸易的日渐密切,将中国义乌和叙利亚大马士革视为重新兴起的新丝绸之路上两个重要终端。今天,“一带一路”与“新丝路”已跻身中国最重要和热门的词汇之列。
1 “他们非常勤劳,能吃苦、有想法,是天生的生意人”
——有时候,坐一整天没客上门,起身去趟洗手间又跟客人错过……所有生意都在种种琐碎日常中酝酿
550万平方米的市场、7.5万个商铺和来自全球的买手,这里是义乌国际商贸城。
头花、袜子、睫毛膏、铁锹、玩偶、显微镜、中式宝剑、西洋盔甲、各国国旗……很难想象有什么小东西是在这儿买不到的。如同一个巨大的世界村,初次造访者难免目眩神迷。想一天内走完5个大区?花上7个小时步行十几公里后,你就不得不放弃。
坐在国际商贸城的一家相框店里,吴福斌拉开抽屉,翻出几个色彩鲜艳的冰箱贴,“你看,这地方是哪个国家的?说是草莓特别有名,特别好吃。”冰箱贴上印着“Cameron Highlands”,是中国游客少有问津的金马伦高原,位于马来西亚中西部,景色宜人,盛产各种农产品。
从著名景点到非著名景点,吴福斌每年要欣赏成千上万种异国风光——从图片里。在跟妻子一起做装饰相框之前,他跟姐姐吴香娟做了十几年冰箱贴生意,把各色风景按客人需求开模打样,制成一个个小小的冰箱贴,四五块钱卖出去,漂洋过海后,以四五十块钱的价格贴在旅游纪念品店中。
很多时候,他们并不清楚这些冰箱贴要卖到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的顾客来自哪个国家,“我们不关心这些,有的客人也不愿讲。”吴香娟说,“只要让他们满意就够了”。尽管如此,姐弟两人都很自信,“全世界的旅游景点,尤其是那些有名的地方,都有我们的冰箱贴。如果看到,我们肯定能认出来”。
在央视刚播完不久的纪录片《与全世界做生意》里,义乌当然占了一席之地。片中,吴香娟和吴福斌是无数义乌商人的代表,此前,他们从没成为媒体人物。分集导演胡珩用了3个月寻找适合拍摄的义乌小商品商人,最后,从筛选出来做孔明灯、牙线、吸管、圣诞树等生意的十几个人里圈定了他们,一对做冰箱贴的普通姐弟。
尽管经手的商品远销五洲四海,义乌小商品商人们普遍过着单调的生活。数十年如一日,除了过年的几天外,他们每天在店里从早上八九点钟坐到晚上四五点钟,吃午饭也不离店,靠满市场转悠的送餐小车解决。有时候,坐一整天没客上门,起身去趟洗手间又跟客人错过……所有生意都在琐碎日常中酝酿。
“做传统生意都很辛苦,大家一样的。晾衣竿和笛子,都是竹子做的,为什么笛子值钱那么多?因为一个只挨了一刀,一个是千刀万剐。”37岁的吴香娟这样评价自己白手起家的经历。
“20岁买摩托车,30岁买汽车,买房,有女儿和儿子……我所有的梦想都靠自己实现了。”吴香娟提到他们这代义乌商人赶上了好运气,又说,“勤奋的人都说自己运气好”。
“他们非常勤劳、能吃苦,有想法,是天生的生意人。”来过这里的人都跟胡珩有类似感受,这里有种已成寻常的商业精神。
2今年生意最冷清,商贩上网看国际新闻
——北京导游说,不太愿带义乌团,因为到所有购物点都没人买东西,全部人看这看那,就一句话“这个义乌货,这个也义乌货”
3年前,胡珩来义乌时,看到这里的生意红火极了,“生活节奏比北京都快,每个人都像打了鸡血。”
吴香娟啪啪敲着计算器跟各国客人讨价还价,白天接了单晚上跑工厂,丈夫长期住在厂里,机器24小时不停转,有事情24小时都要起来应对。吴福斌一天跑发货跑好几趟,妻子一个人忙相框店的事,夫妻俩一天说不上几句话,说的也全是这个订单下个订单,“很紧张很紧张很紧张,越来越紧张”。
3年后,这种场景已难以看到。鼎盛期似已过去,复苏缓慢的国际市场、不断增长的人力成本、来自新兴国家的竞争、电子商务的影响、人民币汇率的压力……“我感觉今年是这么多年来生意最冷清的一年,去年下半年开始有苗头,现在可能是个开始。”临近打烊,又度过了很闲的一天后,吴福斌感叹。
这一天他的相框店只进来过一次人,没有下单，前一天来了两个印度老客户,过去他们每两个月来一次,如今是一年来两回。“现在一周没开单也很正常，我每天就看看报纸,上网看看新闻。”
“但是所有变化都是好的,不要急。”一头染成棕色的齐刘海不对称短发、宝蓝色旗袍、细高跟凉鞋,吴香娟看起来比3年前更加年轻。这两年,她把一半店面租了出去,又雇了个店员看店,自己不再终日泡在店里,“国家都在呼吁转型,你也要跟着转。换池子游泳,你不游到新池子就落后了。我现在主要学习理财,过去没有这个时间和精力。”
吴福斌的树脂冰箱贴厂已经迁到了徐州,“为了环保啊，义乌现在发展到一定阶段了,前几年哪有人提环保?现在这种厂子不能做了。对生活来说,这是好事。”
“其实胡导他们来拍摄之后,我们也有不少触动,对自己的生活想了很多,那年春节,我们就全家报团去北京玩了一趟。导游跟我们说,不太愿带义乌团,因为到所有购物点都没人买东西,全部人看这看那,就一句话‘这个义乌货,这个也义乌货’。”他说着乐起来,“但导游也承认,义乌的团都是高价团。”那是至今为止他、妻子和儿子唯一一回全家出游。
被问到生意冷清,心里担不担心,“大环境这样,做什么都没有过去容易,不能急。”吴福斌说。商贸城中,对这个问题给出回答的商人们都很从容,有的边抱怨行情差、房租贵边哈哈笑。他们早已学会跟着市场随机应变,在不同情况下毫不拖沓地变换动作,相信所有变化背后,都藏有新机遇。
“怎么应对?一要创新,产品不断出新；一是商品质量最重要。”吴福斌用手推了下鼠标,他每天都要上网看各种新闻,对国际新闻和技术新闻尤为关注。
3现在除了“卖全球”,还想“买全球”
——这个10万平方米、不做出口做进口的“进口商品馆”,累计已引进百余个国家和地区的5.5万种境外商品
在义乌,小商品市场是扎了根后会呼吸、会不断长大、会不断变幻姿态的巨大生物。以国际商贸城来说,第五区最容易让人有这样的感觉——这是商贸城建成最晚的一个区,一些商铺还无人进驻,与其他几个区不同,这里设有一个10万平方米、不做出口做进口的“进口商品馆”,累计已引进百余个国家和地区的5.5万种境外商品。
“发展进口是我们转型的重要内容之一。”义乌市外宣办主任赵品卫刚从一个展会现场结束“被采访”赶回办公室。义乌现在每年有上百个会展,赵品卫一年要接待国内外记者2000多名。
在进口商品馆的西班牙商品中心,正对商铺门口,摞着一箱箱红酒、一罐罐橄榄油,上面放着个牌子:“义新欧:中欧货运专列”。
“我知道‘义新欧’这条铁路要开到马德里,比你们都早一天。”倚靠在椅子上,商品中心的老板、盟德进出口有限公司董事长周旭锋说。
2014年9月26日,国家主席习近平会见西班牙首相拉霍伊时提议双方共建“义新欧”铁路,表示这趟货运班列将从义乌出发,直达西班牙首都马德里。此前一天,拉霍伊在上海接见7家企业,盟德就在其中,“提前了解了一些信息”。周旭锋说自己当时对“一带一路”和“义新欧”都还没什么概念,只是觉得很好、值得参与。之后,每一趟义新欧班列上,都少不了盟德的集装箱。
“我第一次来义乌是1993年。后来,我们一家去西班牙经商,也还是从义乌进货。2008年,我从西班牙回到义乌。”
周旭锋是浙江青田籍的西班牙华商、西班牙中国青年商会名誉会长。1995年,他跟着已提前一步去西班牙闯荡的父亲来到西班牙,“我爸问我是要上班、过得安安稳稳,还是出去闯,我选了出去闯。”
他记得到西班牙的第二天是个周一,父亲带他到店里教他认钱和西班牙语的1到10个数字。一年后,他跟着哥哥去南斯拉夫做了3年生意,当晚11点多下飞机,第二天一大早就出门摆摊。
“我父辈那代华人在海外做生意真不容易,都是靠勤劳节约从底层做起来的。他们当时语言和生活习惯都不太能融入当地,没有经验,也受了不少教训。”
“那时候,我们只会低头做生意,别的都不懂,进货就看什么好进什么”。2003年,因为售卖侵权产品,周旭锋一家被告上法庭。“我们真的是不懂,请了一个法律援助律师,到了一看,人家7个美国财团,每个品牌请了一个律师,看都看傻眼了。完了就被罚钱,一点一点用了10年才还清。”
周旭锋记得,父亲跑回义乌找所有欠了钱的老板解释情况,说现在我全部的钱只有这些,可以还给你们,其他的以后慢慢来还。或者你们按这些钱再给我些货,我从头再来。“过去一直和我家做生意,那些老板对我父亲很信任,都又给了他一批货。就这样,我们回西班牙第二次起步。”
2008年,当时的义乌市长和小商品城集团领导到西班牙考察,周旭锋所在的西班牙中国青年商会负责接待,“他们说义乌一直是全世界的小商品市场,但现在除了‘卖全球’,还想‘买全球’,做进口商品,说我们在海外做了这么多年,最了解情况,欢迎我们回国。我知道国内确实发展很快,就决定回来看看。”
4 “你知道吧?我们华商现在在外面是最有底气的”
——国家现在一直在说“一带一路”,我们这样的商人也算整个“一带一路”里的一个小分子吧
回义乌做西班牙商品进口贸易,周旭锋做得不轻松,市场仍在起步培育阶段,因为不了解国内情况,他绕过不少弯路上过不少当,常感叹国内外做生意的方式大不相同,“我相信中国市场的潜力,尤其我们做的是进口食品,酒水、奶粉、橄榄油、火腿等等,这些都越来越受国内顾客欢迎。现在又有了义新欧,有了很多鼓励进口的便利政策。”
周旭锋的微信朋友圈里,不时挂着与“义新欧”有关的信息。从去年12月的“义新欧班列成功抵达马德里”,到今年2月“义新欧回程顺利抵达,代表2015年事事顺利”,再到6月6日“每天都能听到义新欧,不知不觉它将是中国走向世界第一的醒目标志。义乌更是我们的骄傲!”6月10日“号外!号外!义新欧火车班列已正常化运营,本月安排28号发车,以后每周一趟”……
最新一条,“是6月29日的“伙伴们:义新欧班列专线产品已到港”。
随着“一带一路”倡议宏图的逐步展开,包括“义新欧”在内的数条中欧班列穿行于欧亚。受限于中欧贸易结构,这些班列都需要解决返程空驶问题。有媒体报道,难以揽到足够的回程货物是制约中欧班列成本降低的重要原因。
“以后会越来越好,尤其是义新欧常态化运行之后。”周旭锋说。第一趟去马德里的班列上,有他两个标箱的义乌小百货,返程班列上有他进口的16个标箱货物。第二趟出去了4个标箱,回来了20个。第三趟出去了28个,“原来准备订8个,后来我决定改成28个,就是下定决心,想更多地支持义新欧,也是带个头,而且,相比海运30天从欧洲到义乌,走铁路20来天就能到,下一步还会更快,这对提高时效很有帮助。”
2008年跟周旭锋一起从西班牙回国的朋友,几乎全在2009年欧债危机全面爆发时返回欧洲。被问到出于什么动力,一直留在义乌继续做进口生意,周旭锋说:“你知道吧?我们华商现在在外面是最有底气的,不管是在西班牙还是在别的国家,不知道怎么解释,但我有信心……既然能力在这里,我就会尽我所能地去支持义新欧的发展。国家现在一直在说‘一带一路’,我们这样的商人也算整个‘一带一路’里的一个小分子吧。”
5 “现在‘一带一路’跟我们的生意关系还不大,不过未来就很有关系了”
——在义乌,“转型”是常被人们挂在嘴边的词,就像走到哪儿都能看到“新丝路新起点”“鸡毛换糖再出发”
“让做电商,让我们代理海外的牌子做进口。”吴福斌翻出几张介绍国外可代理品牌的宣传材料,“喏,叫我们看这个。”他不清楚作为义乌商人将面对什么样的未来,但“转型是一定的”。
从出租司机、商人到公务员,在义乌,“转型”是常被人们挂在嘴边的词,就像走到哪儿都能看到“新丝路新起点”“鸡毛换糖再出发”。
在吴福斌的印象里,这些标语都是2013年美国底特律破产之后开始挂出来的。“我们去开会,就说底特律破产是个警钟,义乌绝对不能成为下一个底特律。底特律,美国很发达的汽车城,汽车产业不行了城市就破产了。”
“你知道义乌最早的商人是哪些人?是戚家军。当年戚继光用了很多义乌兵,因为这些人既不怕死又纯朴。后来他们解甲归田,已经不再适应农活,就做货郎担出去‘鸡毛换糖’。我们的市场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发展到今天的问题是,人的素质能不能跟上时代和城市的发展。”一个年轻义乌政府人员说,“义乌过去一直走在时代前面,第一步搞市场经济、第二步办厂,然后做流通市场,到现在就是‘一带一路’。”
“我觉得现在‘一带一路’跟我们的生意关系还不大。”吴福斌说,“不过未来发展起来,我们的客户也会越来越多,那就很有关系了。”
2015年8月11日《新华每日电讯》刊发
记者：王京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