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读“浙江宣传”风物志的美文,发现一个有趣现象:“鲜”被频频活用,词义解读亦极具地方特色。
湖州人说,鲜是湖蟹;台州人说,鲜是海味;衢州人说,鲜是“三头一掌”;金华人说,鲜是春笋……
“味”分五种——酸、甜、苦、辣、咸,却偏偏少了“鲜”。鲜到底为何物?
一
汉字属于表意体系的文字,字形和字义密切关联。
从字体结构看,左为“鱼”,右是“羊”,鱼羊合烹,即谓“鲜”。但这只是表象,因为“鲜”是象形字。许慎《说文解字》认为:“鲜,鱼名,出貉国。从鱼,羴声。”
翻看《辞源》,“鲜”的基本词义就是“新鲜”,泛指看得见摸得着的食材,譬如鲜鱼、鲜肉、鲜果、鲜笋等。
新鲜,是餐饮的基本原则。就食材而言,新鲜是一个过程,间隔越短,鲜度越高,烹得的菜肴便越鲜美。譬如,上塘鱼、下山笋、刚宰杀的鸡鸭、才离枝的果品,皆为“鲜”物。
海味鲜美,故曰“海鲜”。有些海货,离水即死,但只要烹制及时,或白煮或清蒸,怎么烧怎么好吃。
“鱼吃跳,鸡吃叫,蔬吃俏”,乃餐厨界的行话。跳、叫、俏三者,皆有鲜活、新鲜之意。特别是“俏”,意指难得、好看。像春韭、晚菘之类,长在时令深处,无不让人感到一种小清新、小亲近,光听菜名,便能勾起人们的食欲。
一方山水养一方人。以新鲜作为食物最重要的标准,或许是离田间地头最近的乡村或者小城镇的人才更可能有的自豪感。只不过,“食无定味,适口为珍”。菜肴好不好吃,滋味适不适口,张嘴一尝便见分晓——可口的,笃定是鲜美的。
饮食之道,在于味道。“鲜”游离于传统“五味”,但彼此水乳交融,在水火相济的环境中,可催生出咸鲜、甜鲜、鲜辣之味。最典型的,要数江南名馔腌笃鲜。
“腌”是头年冬天腌制的咸肉,“鲜”则为鲜肉和鲜笋,“笃”就是笋肉共煮时发出的声响。一个菜名,声、形、意都占了,春天的时令菜中恐怕无出其右。
腌笃鲜,既有冬的况味,又有春的萌动。有人说它“滋味鲜美”,也有人说它“口感咸鲜”。窃以为,这两种评说都对,又似乎都过于单薄单纯,因为“鲜”本身不像酸、甜、辣那样一尝便知。它飘忽无定,难以把握,精微之处甚至“口不能言也”。
当我们说一道菜非常酸、非常咸、特别辣,甚至特别甜时,其实都未必是在夸这道菜多么好吃,而是在说它的味道有点过了。可是,当我们对尝到的美味发出鲜美异常的赞叹时,谁说得清“鲜”的内涵和外延?鲜是自然赐予,还是人为创造?
诚如著名作家汪曾祺在《四方食事》中所说:要解释什么是“鲜”,是困难的。他的家乡以为最能代表鲜味的是虾子。虾子冬笋、虾子豆腐羹,都很鲜。虾子放得太多,就会“鲜得连眉毛都掉了”的。
二
菜肴是“味”的艺术。味从何而来?盐到味出。
然而,要想好吃,光靠一撮盐,是远远不够的。因为总有一些食材先天不足,滋味寡淡,不得不依靠其它食材来增味提鲜。
古代餐厨没现代这般精雕细琢,增鲜之法亦相对原始粗放。山上的竹笋、水中的螃蟹、地里的蘑菇等,都可用来提取鲜味。
兰溪乡贤李渔最懂春笋之鲜。他在《闲情偶寄》中说:“菜中之笋,与药中之甘草,同是必需之物。有此则诸味皆鲜。但不当用其渣,而用其精液。庖人之善治具者,凡有焯笋之汤,悉留不去,每作一馔,必以和之。”
倘若焯笋之汤鲜度为5度的话,火腿鲜笋汤一定是10度,入口刹那的鲜味,如烈酒浇喉。读过《红楼梦》的人不会忘记,贾宝玉大病初愈,吃晚饭时“看那食盒中,有一碗火腿鲜笋汤”,晴雯知其想吃,“忙端了放在宝玉跟前。宝玉便在桌上喝了一口,说‘好汤’!众人都笑道:‘菩萨!能几日没见荤腥?就馋得这样儿!’”
金华是火腿之乡,火片蒸冬瓜、腿肉滚豆腐、火腿丝瓜汤等,皆为金华家常菜。火腿实乃“百搭”大使,最大功用就是增鲜提味。
东坡腿、老鸭煲是经典杭帮菜,火腿是必不可少的。海参、鲍鱼、鱼翅、蹄筋等高档食材,滋味寡淡,有的甚至无味,必须与火腿肉、火腿皮或火腿骨同时烧煮。上得桌来,却丝毫不见火腿之踪影——鲜香醇厚之味,早已融入汤中。
汤包是风味小吃,卖点在“汤”而不在“馅”,常常令老外惊诧不已:中国厨师如何把鲜美的汤水包在内里?
高汤是中国菜之基础,慢时光熬出好味道。高汤冷藏,即成“水晶”,将其切成方糖一样的小颗粒,裹入小笼包即成“鲜汤”。
“唱戏的腔,厨师的汤”“百鲜都在一口汤”。随着社会发展和科技进步,想要给菜肴增“鲜”,放点味精(鸡精、蚝油)就行了。
味精曾是“鲜”的代名词,核心成分是谷氨酸钠,发明者是日本科学家池田菊苗。1908年,池田从一碗海带汤中得到灵感,在实验室提纯了海带里的呈味物质——谷氨酸盐,并把那鲜美味道称为“旨味”(相当于中文的“鲜味”)。
调味是餐厨艺术。炒菜煲汤调馅,我们不反对添加佐料,但要想吃到菜肴本味,必须少放或不放味精,荤菜如此,蔬菜亦一样。因为鲜是充盈在食材之中蕴涵了大地灵气的精华。只要火候、时间恰到好处,一菜便有一菜的味道——即便是家常菜,也能烧出江南菜肴的清淡雅韵,体现出一种精致的美感。
三
有人说,鲜有三重境界,一曰鲜美,二曰鲜甜,三曰鲜香——“鲜”与“香”打断骨头连着筋,“鲜”离不开嫩,而“香”是鲜的升华,是岁月浸染或水火炖煮后的老熟状态。
然而,有的食材从来不讲究新鲜,甚至与之背道而驰,比如绍兴臭豆腐、宁波臭冬瓜、汤溪烂菘菜等,“闻着臭,吃着香”,我们姑且叫它“反新鲜”。
“在腌制过程中,卤水中的微生物将蛋白质分解转化为氨基酸,而氨基酸就是构成鲜味的主要物质。所以‘臭菜’的臭味与鲜味,有着同样的来源。”(季方·《“臭就是香”是如何实现的》)
呵呵,“‘臭味’就等于‘鲜味’”,实乃鲜为人知的经验之谈。
黄炎智是婺州名厨,一直倡议古法吊汤,烹制的菜肴香鲜兼具,富有灵性。我曾问他:“鲜为何物?”他居然脱口而出:“鲜是纯天然的本味。”
台州作家王寒曾在《海边的悬崖书店》中写道:“玉环很鲜,甚至有一个地名就叫鲜叠,是鲜上加鲜的意思。每一次到玉环,我都能感受到不同的鲜味。三十多年前的冬天,我第一次到玉环,惊喜地发现,满大街的海鲜排档,现点现烹,刚打捞上来的虾蟹,鲜沥沥地滴着水。从街头到巷尾,鲜味飘了一路,我也吃了一路,我一天吃四餐,三餐之外还有宵夜,一星期吃到了五六十种大小海鲜。”(《解放日报》)
这段文字,满目“鲜”字——既有鲜的食材,又有鲜的味道,看似与书店无关,实则是阅读成就了作家的丰盈人生。
万物皆入字,一字一世界。“鲜”是具体的,又是抽象的,是各种滋味的调和与应变。于人而言,穷其一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十几岁的翩翩少年未尝步入社会,给人的感觉就是一枚稚气未脱的“小鲜肉”——世界新鲜明亮,如朝日之初升。而经过几十年的积淀和磨炼,视野开阔,温婉絮叨,亦就历久弥“香”了。
生命唯新鲜而珍贵。